我小时候生活在山西省南部中条山中的垣曲县，现在看来，这就是个小山沟，整个县城也没有多少人，然而当时在孩子的心里，深秋霜叶，早春啼鸟，一花一叶都是充满乐趣的，并没觉得有什么憋屈，直到青年时去了山外，有了对比。
大概是1980年左右，我哥哥从他上学的地方拿回了三只鸽子，两大一小，后来两大飞走，只剩下一小，是个雨点。这只可爱的鸽子改变了我的童年，也几乎改变了我的一生，从此，我的游戏世界就逐渐与其他儿童分野了，从漫无目的野疯转向专注于鸽子。与同龄孩童的厮混减少，但与成年人的交往却扩大了。在扩大我的鸽子队伍，满足我对鸽子的痴迷期间，我认识了一位北京插队的知青，叫穆学智，并通过他认识了康六、徐国义等一群北京知青，他们都是上山下乡运动中插队到垣曲县的，都喜欢玩鸽子、鸟之类的，穆学智，知青圈里叫他穆四，还有康六，两个人还喜欢摔跤，穆四是北京牛街的回民，摔跤是他们的传统了，两个比他块头大得多的青年一起上被他像脱衣服一样顺手掖在腋下，我一直想知道他和康六两个人谁摔跤更厉害，据说两个人在野外单独操练过，但是谁也不肯透露战果。康六还喜欢踢足球，收了我一个同学当徒弟，叫马战胜，我们都叫他“骑兵”。穆四没收摔跤的徒弟，但养鸽上实质是收了我一个徒弟。我整天缠着他，跟他们这群人混，虽然年龄差不少，但我十五岁就长到一米八，他们都觉得我是个成年人了，哥长哥短地叫他们他们也乐于接受。
我以前养的鸽子全是“野楼”，事实上，我们当地人对养鸽子的讲究完全不懂，就是当一种可爱的家禽，穆哥让我大开眼界，什么家楼野楼，什么观赏鸽与信鸽的分野，嘴型、骨架、眼砂，观赏鸽的各种名目，有一次，穆哥从北京带回一只点子，我惊呆了，没想到鸽子竟然可以这么美，这么优雅，通体雪白，尾部齐裆以下是黑的，白中无一根杂毛，黑中无一点白色，头上的凤头像一个花苞，外缘全是黑的，中间像花蕊似的一小撮白的。金眼，黑嘴，白眼皮，红唇。仪态举止高贵得简直不是凡鸟。好的观赏鸽在小山沟不易见到，我的主要兴趣还是在信鸽上。在培养信鸽上，我们的崎岖地形反而成了优势，黄河西来，四面环山，东、北两面山岭尤其绵延险峻，上海、江苏一带放陇西、哈密的超远程鸽子很多从这里路过，如果不能一气飞过去，方圆几百里内就这个地方能歇歇翅，所以每年都有一些天落鸟，这使我们这个小地方的赛鸽水平远超北面大的一些县市，而其中的主力鸽友就是穆哥他们这帮“老插”。我的鸽子的飞跃性进步起于一只淮安的黑雨点，雌，黑不溜秋，身体庞大，龙骨高，砂眼，头小嘴尖，样子算不上漂亮，但出的后代一只顶一只，比那些漂亮的强多了，后来我家搬到侯马，这只鸽子的后代在侯马比赛中垄断了几年。
我家搬走的时候，穆哥也在运作回北京了，后来我到北京上大学，多次去他家看过他，还给他儿子穆伟辅导过作文。他一家和母亲一起住在宣武区牛街春风胡同36号的一个四合院里，院里小房子盖的满满的，还是挤出来一小块地方养信鸽，是那种个头很大的麒麟花，是他哥哥养的，他自己对鸽子的兴趣已经不是那么大。这反而使我更深地体会到了一个从小在大城市热闹惯了的青年，被发配到与世隔绝深山僻壤之中后，养鸽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，那是他唯一能够保留的兴趣或有旧生活方式，让他认为他还是自己，还和以前的世界联系着。当他真正的回到了旧有生活中的时候，鸽子对他就不那么重要了。我试着去体会他在那个时代被抛出的孤苦，体会鸽子当时对他的意义，那是我少年时代所不能体会的，那时鸽子对我就是简单的快乐。这种理解加深了我们之间的友谊。
转眼又是十七年过去了。十七年后我回到北京读博士，再去春风胡同找他，那地方早已变成一片高楼大厦，连打听也没地方打听。博士毕业后我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，在一个小地方作职员，心中“被抛出”的感受与日深沉，所幸楼顶宽敞，方便养鸽子，每当蹲在棚内看着鸽群的生机勃勃，怡然自乐，不觉心物一体，宠辱皆忘，心中也时不时地怀念起穆哥，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，如果知道在何处，我一定会去看他的。天下鸽友是一家，愿看到我这篇文章的鸽友有认得穆哥的，告诉我他的联系方式，喝酒的时候一定也请上您哟！
宋大琦 2013，2.27
